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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哥和弟弟，第三人称，中篇。

第六章

甜歌王后邓丽君红遍了东南亚，净唱些情呀爱呀，听得无数年轻人春心荡漾。

任时光匆匆流去。

  

11岁了，该长大了。

文军正在为熟睡中的夕侃穿衣服，动作小心。如今的夕侃已经开始抽条，腿和胳膊明显变长，一天一个样。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，昔日粉雕玉琢的夕侃发育起来，身上竟瘦得吓人，骨头根根突出来。

快要跟我一样了，文军叹一口气。

  

真的长大了。

那身上腿上也常有淤青，文军追问过夕侃许多次，弟弟只说自己现在个子太高，在学校疯玩容易撞到东西。只要一出门就这样，他也不知道咋回事。

可能小男孩都不在乎吧。

每一天都变化得更多，也瘦更多。文军回忆起自己的发育期，半夜腿抽筋的疼还记忆犹新。那过往的确不堪回首。

然后是生O殖O器的变化，只用短短的时间，它就会成长为大人应有的样子。

弟弟的心愿就快要实现了。文军仍旧低头注视着那睡得香甜的脸蛋。小小人居然真的要长大了，原来童年这么短，还没感受到什么，时光就匆匆流去。

很快，他会进入到变声期，嗓音变成难听的鸭子叫。生出越发浓密茂盛的体毛，可能还会长青春痘。

是的，人总要长大的。没有人能干预这样霸道的势头。这是人类必经的轨迹，被激素支配着，再痛苦都恨不能长得再快一点，更快一点。过了这一遭，身体成熟了，心自然也硬实起来。

显然，那一天已经近在眼前。

  

一年间，夕侃果真又长了二十厘米的个子，距离哥哥已只差两头；声音变得具有磁性，万幸的是没成为公鸭嗓，仍旧算是好听。

弟弟并没有长出黑黑的汗毛。文军看着搭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双腿，光洁如初。弟弟天生就是好皮肤，以后成人了大概也不会有变化。

他的皮肤也仍然细嫩柔软，不曾长过红痘，更没有过胡子。

弟弟是真正有天赋，有福气的人。

但夕侃的胸部却以反常规的姿态微微隆起，像有些营养过剩的孩子一般，在本该平坦的部位长出脂肪，两坨软肉日渐膨胀。

却倔强地挺翘着，并不是下垂的。文军探着那形态陌生的肉团，出了一身冷汗。只见那两对肉均匀对称，浮起山丘形状。

文军手心用力，感到下方有个不寻常的，硬硬的疙瘩，约有桃核大小。刚一压到，夕侃就吃痛叫出声来：“哥别碰，好疼！”

文军头皮炸起来。

“我们这两天就去医院吧，如果是什么病…”，他一时呆滞，不知该说什么。“得…要早治疗。”

夕侃感受到文军的颤栗，便伸手轻轻覆在哥哥的手背上揉了揉。这个人此刻这样脆弱，很难设想他过去一直像一棵大树一样，不曾为谁感到悲伤。

“没事的，哥”，夕侃垂下睫毛，掩住心中哀恸，“什么病我也不打算治的。”

“兴许什么都不管，它自己就会好了呢。”

“不行。”

“怎么不行？”夕侃笑，“根本没啥事的，这个只有碰了才疼，平时我都没感觉。”

一滴水掉在他的胸口。

夕侃惊愕地抬起眼眸。哥哥的眼泪滚烫，正滴答滴答，落在自己身上。

  

文军痛苦地颤抖着。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尝过眼泪的味道，如今脊背却不停抽搐，眼睛止不住地哭。

也不知道流了多久泪，双眼又酸又痛。他轻轻躺在弟弟身上，让泪无声地流在那并不宽阔、异常柔软的胸膛。

它们纷纷滑落，聚集在那胸口中间，久久不能蒸发。

第二天清早，文军带夕侃去了市医院。大夫只说大概是肿瘤，但并不能判断其性质，也无法做检查。

大夫说，这病得去大医院。

于是四天后，他们乘上了开往长春的火车。

本来李霞和毕文祥都不愿同来，但他们也同样不愿留在家——文军跟夕侃一走，家里就只剩二姐了。李霞夫妇谁也不想待家里照顾傻子，吵了两宿的架，最终还是一起过来了。

文志请了两天假回来看家，也不甚满意的样子。

  

早上李霞摸黑起来给文志做了丰盛的一餐，有葱有蛋，香味扑鼻，想来是按照年夜饭的规格来准备的。

随后，四人都饿着肚子，静悄悄地出发了。

第一次坐火车是很新奇的人生体验，可惜人们都各怀心事，谁也无心观赏窗外的景色。

李霞和毕文祥忧心文志，要知道这一看病得耽误文志念书整整两天。一想到这，两口子心里都不是滋味。

文军在座椅上坐得笔直，给弟弟靠肩膀。火车轰鸣颠簸，他尽力控制着绷直身体，一动也不动。

但无法控制一种尖锐的刺痛，正一下下扎着他沧桑的心。

突然难以呼吸，文军闭上眼。

几天之间，他都感觉自己变老了。

夕侃靠在那故作坚强的肩头假寐着，偶尔悄悄睁开眼，毫无情绪。因为这是一个不错的结局，他想。

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与其他人不同，到今天终于能揭晓答案了，夕侃感到久违的放松和淡然。

那答案是自己即将死去。身体生病了，所以与别人不同。这样的不同，是可以被原谅的。

大哥说了，恶性肿瘤就是癌症，会很快死去。况且不管恶性还是良性，家里都没钱治。只需要安心地等待生命耗尽的那一天就行了。

天生短命罢了。反正人早晚一死，先死去又能怎样，还能早些被可惜。

夕侃对此心生向往，并无一点畏惧。他舒服地蹭了蹭脑袋，还没晃两下，就被人搂住身体。

“别害怕”，文军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，仿佛那个该病入膏肓的人是他。

“哥哥陪夕侃，不管是什么病，良性恶性”，文军冰凉的手搭在夕侃的胳膊上，“哥都陪夕侃一起承受，你在哪儿，我就在哪儿。”

“你疼，我就疼。”文军将弟弟抱得更紧了，仿佛这里是他的灵魂，他的墓碑，他的全部。

“你不好，我就不好。”

“嗯。”夕侃把头撇到一边去，死死盯着窗外，眼泪肆意流淌，内心几近崩溃。

  

怎么会这样狼狈？

  

到站了。四人分成两拨，步履匆匆赶往空军医院。文军提前电话联系好了肿瘤科的医生，这会儿直接去找他们就行。

推开病房门，里面坐着一个医生老头和几个面孔稚嫩的年轻人，想必是他的学生。文军忙点头哈腰，说明情况。

“这是我弟弟，今年12岁”，文军忙不迭帮夕侃脱下外套，“他的胸肿起来了，而且里面有硬的肿块。”

  

医生示意夕侃撩起衣服，一屋人仔细观察这异样的胸部。一时间，空气无比安静。

“…”，大夫伸出手触碰，顿时一脸讶异：“这…”

“这儿疼吗？”他按按那圆形脂肪的边界。

  

夕侃摇摇头：“不疼。”

  

文军一直摩挲着夕侃的手背，生怕他待会哪里又疼起来，像那天一样。

果不其然，医生使劲按按那肿块：“那这儿疼不疼？”

  

“…疼。”夕侃点头。

“很疼吗？”

“很疼。”夕侃诚实回答。

记录了一会，医生又让夕侃脱下裤子，检查下体。

这孩子的阴O茎短小，阴O囊空虚，患隐睾症，且整个生O殖O器及周围并无一根体毛，已不属于发育不良的范畴。

医生跟学生交流了一会，说的都是专业术语，文军听不懂，但能从他们凝重的表情中知道，跟来时预想的一样，并不乐观。

很快，检查单开好了。“先做一个染色体检查，再做活检，还有一个激素检查。两周出结果，到时候你们再过来。”

“两周…不能快点吗？大夫，我们是外地的。”文军心慌得厉害，“你看会是什么病呢？”

大夫摘下眼镜：“没出结果我们也不知道，但几乎可以肯定是疑难杂症了。”

“癌症吗？”文军声音小得厉害。那两个字梗在喉咙里，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。

医生看着这一家人。父母坐在座位上，患病的弟弟却站着。哥哥对弟弟爱护有加，可惜天不遂人愿。

他没有回答。

这种事刚接触时会觉得怜悯，后来见得多便麻木了，无非就是一句老话而已——麻绳总从细处断。

  

回程的列车向前行驶，只是速度似乎更加慢了。八十年代的绿皮火车总挤满了人，这次他们临时买票，没抢到座位，只能站着度过这一夜。

空气污浊不堪，有人吸烟吐痰，大声咳嗽。文军背着夕侃，无比虔诚地将腰弯下，好让弟弟更舒服一些。

他已经几天没合眼了，并不困，也不累，只觉得茫然。

这些天如潮水般袭来的恐惧已经足够将他吞没，他彻底麻木了，于是剩下的只有不知所云的茫然。他不知所措地想从前，想现在，想未来，什么也想不通，只好如行尸走肉般持续萎靡不振，用尽最后的力气，陪夕侃度过也许所剩无几的人生。

反正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夕侃，他也只能一同死去。

他是一只蜜蜂。若这世界没有花朵，他便也一同消亡了。

第七章

四人再次去到空军医院，阳光与上次一样灼烈，直射人疲肿的双眼。

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，推开这扇门，就意味着接受准确的宣判。

“大夫，我们，我弟弟，是什么病？”文军一身凌乱。

  

大夫一脸行若无事，语气却冰如刀锋：“查出来了，你们先心急，坐下聊。”

“这个属于罕见病。”

“什么？”文军扶着夕侃的腰坐下，满手的冷汗，几乎要濡湿对方的衣襟。

  

夕侃这些天饱受心理折磨，消瘦更多了，好似一朵小小的花被掐落，即将干枯凋零。他一句话都不说，只虚弱地靠在文军身上。

  

“你弟弟是克氏综合征，这是一种染色体疾病。”医生展开化验单，指着上面的一小块图案：“你们看，就是这。他的性染色体多了一条X染色体，所以整体上，你弟弟的染色体是47XXY，和正常男性都不一样。”

见文军愣在原地毫无反应，医生只能继续讲。“这个病的发病率要在千分之一。患者基本都是男性，在青春期时会出现体型细长、皮肤细嫩、体毛稀少的问题，阴O茎和睾O丸显著小，无精，同时在第二性征上会有女性化的表现，比如乳房发育，也就是你弟弟这样。还有就是很多患者智力也会受到影响。”

“XXY的男性，睾酮分泌少，以后会不孕不育…”刚要继续往下说，屋里突然沸腾起来，李霞和毕文祥站起来大呼小叫，打断医生的话语。

“蛋小就不孕不育？！”李霞气急，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来，使劲拍着医生的桌子：“你们医院心可真黑啊！”

毕文祥也愤然开骂：“你是个什么人？让我们花了那么多检查钱，跑这么老远，说什么他妈的不孕不育？！”

学生们赶紧上前把老两口拉扯到一边：“家属不要激动！”

屋内依然发出争执的噪音。医生对此情景早已习惯，拍拍白大褂上的灰尘，很快恢复镇定。他慢悠悠道：“不瞒你们，你们家的孩子也是我们医院这么多年的唯一病例。为了避免误诊，我们也请教了许多专业人士，这个病已经是确凿的了，而且世界上没有治疗方法。”

“我们能做的只有辅助恢复他的生育功能，外源性摄入雄性激素。当然，必要的话，也可以给他做整形手术，把乳O房多余的组织给切割掉，让他看起来像真正的男人一样。”

“废话！”毕文祥愤怒不已，挣脱着大喊：“肯定得切啊！像现在这样不男不女的，以后还怎么娶媳妇！”

李霞也指向医生：“对！现在就给他切！”

“我看谁敢？”

一直沉默的文军突然开口了。他目光散乱而冰凉，望着这对夫妇，如同看陌生人一样。

“夕侃会自己决定。”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，不忘抚摸夕侃颤抖的肩头。

  

弟弟一定难过坏了。

文军蹲下身子，捧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，为他拭去泪水：“弟，我们没得癌症。”他亲吻着那柔软的头发。“我们不用担心。”

“弟，我们按照医生说的，注射雄激素，好不好？”

夕侃低着脑袋不发一言，只从喉头传出呜咽的动静。打今天来到这儿，他就没再将头抬起过，整个人缩成一团。

“好吗？”文军心里疼得厉害，已经不能把话讲得顺利，只能先倒吸一口凉气再开口。“不害怕的。”

夕侃的头终于动了动，幅度微不可查。但文军知道，弟弟是在摇头。

“夕侃不想吗？”

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，夕侃像小动物般呜呜着。

“我不生孩子的，哥。”

“可…”

还未等文军说完，毕文祥又叫骂起来，那模样恨不得要将夕侃千刀万剐。

“不生孩子？那你就别活了！不孝子！”

李霞也悲痛欲绝，气得直捂心口：“我怀你的时候用了那么多偏方，就为了生下个小子。谁成想生的是怪物！表面上有个根儿，实际上是变态！”

“你这么作践咱家，当时怎么不死在我肚子里？！”

“够了！”

文军猛地站起，胳膊刮蹭到尖锐的桌角，顿时被带下一条肉来，沿着长长的伤口淌下鲜血。

几个学生尖叫起来。文军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，任血奔流到地上。他步步逼近到李霞和毕文祥跟前，用压制性的身高俯视这两个人。

他终于看清楚他们真正的狰狞面目，心底不免一片苍凉。

“别逼李夕侃”，他一字一顿道：“别逼李夕侃。”

此刻的他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，目光如深渊冰冷，有随时让人碎尸万段的危险。

以前的文军不是这样的。文军一直善良敦厚，温顺恋家，从不与任何人发生争执，更不曾跟父母发过脾气。现在的他为了那怪物弟弟，突然变得怒不可遏，将父母视作仇人，离经叛道。

李霞和毕文祥被这样的文军吓得哑口无言，怔怔立在原地。

文军拉起夕侃的手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门被重重摔上，留下刺耳的声响。

一场闹剧。

  

这次又是连夜赶回家里，文军与夕侃两人一路奔波，费尽周折。

文志这回没请假，二姐已经独自在家待了将近两天。刚一进屋，文军就闻到饭菜嗖了的味道，果然，二姐把食物都打翻在床上，正在一点点捡起干了的馒头屑吃。

文军赶紧过去收拾，全部弄干净后才扶夕侃躺下。

昨夜夕侃在车上没睡好。客车上什么味儿都有，脚臭、汗臭、狐臭。还有几个小孩儿一直哭闹，不得安宁。

还好屋内太平无事。

“睡吧，哥哥在。”文军躺在中间，软语温存，“我们一起睡觉。”

今天的确疲乏，夕侃握着哥哥的手，很快迷迷糊糊睡去了。

文军还在继续哄睡，忽觉衣服被人拽得死紧，一回头，竟是二姐正满脸笑容、目不转睛盯着自己。

“怎么了？”文军小声说：“二姐，你饿了？”

二姐并不回答，只眼睛上下左右来回转动。

“咋了？”文军心觉困惑，视线又落在二姐傻傻的脸。

嘭！

二姐突然贴近，双手紧攥文军的腰，掐得文军快要喘不过气来。她双眼瞪得大大的，正对着文军近在咫尺的脸瞧啊瞧。

“干什么啊二姐！”文军吓了一激灵，本能地推开对方，不料力气太大，差点给二姐推下床去。

二姐骨碌了两下，在床边堪堪停住。文军又赶紧起身把二姐捞了回来，放平身体。

“姐，你饿出病了？我给你做饭去？”

二姐摇摇头，又是嘿嘿一笑，眼睛一闭，安然进入了梦乡。

“…哎。”文军爬上床，重新抱住熟睡的夕侃。身体劳累过度，精神也低迷得很。可心头反复被事情压着，不用说是睡觉，就连闭一会眼都做不到。

文军一刻都不能停止回想医生的每一句话，每一个字。它们形成连绵阴暗的一场酸雨，在他原本坚强的心脏上空疯狂下落，浸得他这颗心发酸发痛，又惊又跳。是再也不能坚硬起来了。

千分之一的概率，为什么是夕侃？

  

医生说无法治疗，那该怎么办？

夕侃说不想打雄激素，那么以后他就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。

等弟弟老了，我也早入土了。没有一个人照顾他，真的行吗？

视野渐渐缩小，直到眼前只剩下乌黑中微小斑驳的光影。

他什么也看不见，也什么都想不清了。

  

如果说花儿和蜜蜂都可以不灭绝，老天有眼。

那如果说它们都不快乐，都不想活，又该要如何活下去？

天地不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