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茫茫人海

「地下井」09



哥哥和弟弟,第三人称,中篇。

  


第九章

  

月亮 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 穿行…

晚风吹来 一阵阵 快乐的歌声…

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…

听妈妈讲 那过去的事情…


黑白画面闪动,灰色条纹时而变为波浪,时而分散成噪点,混沌一片。


“《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》发行于1957年,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年儿童合唱团演唱的歌曲,由管烨作词,翟希贤编曲…”,主持人声音抑扬顿挫,慷慨激昂:“这首歌讲述的是经历过旧时代的妈妈,她回忆过去的艰苦日子,借此希望孩子知道我们新中国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!”


“如今的孩子们吃得饱,穿得暖,不再为生活发愁,但我们要不忘初心,回望过去苦难的岁月。现在的甜都是由前人的苦换来的!”

“祖国未来的花朵,会将我们的新中国建设得越来越好…”


掌声雷动。


夕侃蜷缩在炕右侧的最角落看电视。他紧抱双腿,头贴在满是淤紫的膝盖上,紫色以内,还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红色出血点。

浑身都是这样醒目的紫红色。没有人看到。

也没有人发现他湿润的双臂。那上面被泪浸湿了太久,使得皮肤已经发红发亮。

因为眼泪永不会竭尽。


电视机里传来悠扬的乐曲。


“月亮 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 穿行…

晚风吹来 一阵阵 快乐的歌声…”


幼小的他第一次感到悲怆。那感觉像是一把利刃,刀刀插入心脏,也像一把锥子,直直扎进他伤痕累累的身体,不由分说地捅向最深处。他不能拒绝。于是心口和屁股上都被掏出一个个贯穿皮肉的洞,曾经的纯真与希冀从中呼啸而过,很快溜走了。


在被注射激素的第三天,他已经从一开始的抗拒转为一动不动地接受——因为挣扎会被更暴力地殴打,哭泣会被更残忍地羞辱。

他已经接受了。


反正哥哥明天就能回来了。

  

哥哥我想你。


夕侃闭上肿得不像样的双眼,泪水仍在蔓延,似乎没有尽头。


不…!哥哥你别回来…


哥哥,哥哥。

我就快要变成另一个陌生的样子了。


哥哥你别回来。我打雄激素了,你会开心吗?


我不再是我了。


他终于抽泣着睡着了,人在伤心或思虑过度的时候会做接连不断的噩梦。而他梦到自己变成了浑身长满黑色毛发的饕餮,青面獠牙,茹毛饮血。


“怪物啊!”

人们将柴火点燃,投掷在他身上。顿时浓烟滚滚。


他被点燃了。夕侃拖动巨大的身体,痴呆地站在原地,不知该去向哪里。


“夕侃!”一声急切而熟悉的呼唤传来。


夕侃转过流着脓水的脑袋,愣愣地看向那个焦急的男人。平时这个人比自己高那么多,如今看过去,竟是小小的一个了。

  

“夕侃!”

文军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挣脱出来,双腿都受了伤。他连滚带爬地来到怪物面前,静止了片刻,而后泪花一点点溢出。

  

“你快变回来,弟!”文军说着便跪在地上,甚至对天磕头。“变回来吧,夕侃…”

“回来啊…你不要哥哥了吗?”

  
那画面说不出的哀伤。

  

“我…”

怪物顿了顿,只觉得心中绞痛。他愤怒地反驳——


“不是我想变的!”

“我不是故意的!”


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,尽管效果只有更加狰狞。


“变回来啊夕侃”,文军哭得那么可怜,“不要像怪物一样啊…哥哥求你了!”


“哥…”


霎那间,一束刺眼火光点亮了整个天空。


剧烈的烟火在夕侃后背上绽放开来。他的皮肤顿时裂开,被炸成一块块碎片。


那怪物用尽最后的力气别过脑袋,以免被文军看到丑陋五官飞溅的情形。

哥哥你别看我。

  

哥哥…哥…


“…哥!”

夕侃猛地惊醒。心脏被吓得几乎要蹦出来。眼泪从未停歇,反倒因为这一梦而哭得更加激烈。

“哥…哥…”,他呜呜地唤着,想要四下寻找文军的身影。可眼睛已经肿得无法睁开,只剩光线透过眼皮照进的一片红色。


他急切地想要下床,感受真正的阳光,以消融此刻惊恐。然而腰与双腿被牢牢地禁锢住了,那触感是如此熟悉,他只用一瞬间就知道。也没有人比他更知道。

夕侃忍不住颤栗起来。他下意识绷紧身体,屏气凝神,等待即将到来的刺痛。


那重量忽然轻了一些。

腰间传来文军闷闷的声音:

“怎么做噩梦了?”


文军大手覆上夕侃颤动的睫毛,为他擦去额头渗出的汗珠。


“你眼睛肿了,你哭了。”他道。

“你还瘦了,这几天没好好吃饭吗?”

“你还一直做噩梦。”文军觉得嗓子突然痛起来。“为什么你身上都是伤,夕侃?”


他声音沙沙的。“我走的这几天,谁欺负你了么?”


夕侃没有说话,只是埋在文军怀里,轻轻摇摇头。


“我问是谁欺负你。”文军突然紧捏夕侃的胳膊,用了十足的力道,仿佛要将人捏碎一般。他厉声质问,“是谁让你伤成这样!”


“啊…”,夕侃吃痛,眼泪唰地流下来,本来干涸的眼眶又被泪水刺痛,酸胀不已。

他还是不能说。


文军终于松开手,上半身无力地倒在夕侃身上,用袖子抹掉那苍白脸庞上珍珠般的眼泪。

他还没这样恨过眼泪。


“是爸妈他们打你,是不是?”


“不是”,夕侃终于张开口:“不是。”


“是他们对吧?”

“他们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打你,拿你出气。”


“不是的,哥”,夕侃摸摸脖子上的痂。“爸妈白天都不回来的,我们这几天都没说上几句话。他们根本不理我。”

他表情惊慌,“我…对不起,哥。”


“是我自己弄的…对不起。”夕侃低着头,好像下一秒就要再次缩成一团。

“对不起,哥,你别生气!是我脑子浑了…我不该拿自己撒气,现在我知错了…”


“你说什么?”

文军显然对这个答案始料不及,不知该作何反应。夕侃小小的身体还靠在文军怀里,哆嗦得他心碎。

  

“…你是傻子。”

良久,文军叹了一口气。

“怎么能这样呢。”


“你不能伤害自己。你是哥的全部,所以你不能那么做,知道吗?”


“嗯…”,夕侃委屈得号啕大哭。

“我…对不起哥…”


文军紧紧搂住身下那脆弱得仿佛即将消逝的灵魂。

“你以后想掐人想打人就冲着我来。我皮厚,不疼。你皮那么薄,疼了怎么办。”


文军的上衣已经被打得完全湿透。夕侃鼻涕眼泪都流在文军的胸口上。两人泪水挨在一起,起先滚烫,而后一起冷却,变为一块坚硬的冰——其实冻成冰也无妨,反正有他一起相依为命。


夕侃无法再继续念书了,但这时眼前浮现的都是之前上学的日子。那时哥哥每天接送自己,到了冬天,积雪没过小腿,连走路都非常吃力,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鞋印。


哥哥总把最厚的衣服给夕侃穿上,而自己只能穿薄外套,在袖腿与裤管里塞上厚厚的一层旧报纸来御寒。这些报纸让他的腿都回不过弯来,更何况走路,甚至背上还驮着一个人。

但他从未说过要放夕侃下来,从未怀疑过所谓的诺言、心愿、条件。


他的这颗心,这条命都在夕侃那里。要疼也一起疼,要死也一起死了。

他们的心是同一块冰。四季轮转,春夏秋冬都如此,这短暂一生无非就如此,也应当如此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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